一、金寡妇贪利权受辱
话说金荣因宝玉方人多势众,又兼贾瑞勒令,不得已才给秦钟磕了头,赔了不是。但回到家后心里仍然愤愤不平,说道:"秦钟不过是贾蓉的小舅子,又不是贾家子孙,也是附学读书的,也不过和我一样。他不过仗着和宝玉要好,就目中无人。他既这样,就该行些正经事,人也没的说。他素日又和宝玉鬼鬼祟祟的,只当我们都是瞎子,看不见。今日他又去勾搭人,偏偏的撞在我眼里。就是闹出事来,我还怕什么不成?"
金荣回到家,仍然愤愤不平,仍然认为秦钟和香怜贴烧饼,可见他并非完全无中生有,秦钟和香怜亲昵行为应该有,当然没他说的那么露骨。当初秦钟结识宝玉的目的就是为了能和宝玉耳鬓交接,再看他后来和智能儿玩缠绵,也证明他是个多情种子。
他母亲胡氏见他嘟嘟囔囔,因说道:”你又争什么闲气?好容易我望你姑妈说了,你姑妈才千方百计地向他们西府的琏儿奶奶讨人情,你才得了这个读书的地方。若不是仗着人家,咱们家里哪请得起先生?况且人家学里,管茶管饭,你这二年在那里念书,家里也省好大的嚼用呢。省出来的,你又爱穿鲜明衣服。再者,你不在那里念书,那会认得什么薛大爷?那薛大爷不给不给,这二年也帮了咱们七八十两银子。你要闹出这个学房,再找这么个地方,我告诉你罢,比登天还难呢。你给我老老实实的顽一会儿睡你的觉去,好多着呢。"于是金荣忍气吞声,不多一时自去睡了,次日仍旧上学去,不在话下。
金荣无父,靠他母亲胡氏一个寡妇支撑一个家,本不容易,哪有钱请得起先生?幸得他姑妈在凤姐尤氏面前打旋磨子,才争得了这么个读书的地方,且该塾中还管茶管饭,省去了家里为金荣支出的一笔开支,真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事,确实该珍惜。胡氏说的没错。茗烟当时说金荣姑妈在凤姐面前打旋磨子,由此看来并非胡说。但他一个孩子,那知大人的难处?
金荣也罢,秦钟也好,他们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,好不容易争得这么好个读书机会,本应好好攻读,没承想净干些乌七八糟的勾当,这说明对孩子的思想教育何其重要!
金荣的母亲将省下来的嚼用,用于给金荣置办新衣服,可怜天下父母心!她那里知道她这样做却正合了色狼薛蟠的胃口。她也不问问:薛蟠为什么会给她儿子七八十两银子?一味贪利,却不知这钱来得不干不净!不过,我们也不得对她过分苛求,她一个家庭妇女,家里又那么穷,你要她有更多见识,确实有点强人所难。马克思说:"人们首先必须吃、喝、穿、住,然后才能从事政治、科学、文化、艺术等活动,才能创造历史。"所以,在那种社会制度下,她不可能会考虑更多,她也只能是"谁有钱,谁就是爷"。解决这一问题的根本办法,就是要走"共同富裕"之路,消灭阶级,缩小贫富差距。
且说金荣姑娘,聘给的是贾家嫡派,名唤贾璜。但她家那有宁荣二府的富势,这贾璜夫妻守着些小产业,她又时常到宁荣二府请请安,又会奉承凤姐并尤氏,所以凤姐尤氏也常资助资助他,方能如此度日。今日天气晴朗,又值家中无事,遂带了一个婆子,坐上车,来家里瞧瞧寡嫂并侄儿。
闲话间,胡氏偏又提起昨日塾中之事,从头到尾,一五一十全跟他小姑子说了。这璜大奶奶不听则已,一听,怒从心起,说道:"这秦钟崽子是贾门亲戚,难道荣儿就不是?人都别忒势利了,况且他又作的什么有脸的好事!等我去到东府瞧瞧我们珍大奶奶,再向秦钟他姐姐说说,叫他评评这个理。"金荣母亲一听,急得了不得,忙说道:”这都是我嘴快,告诉了姑奶奶了,别管他们谁是谁非,倘或闹起来,怎么在那里站得住,若是站不住,家里不但请不起先生,反倒在他身上添出许多嚼用来。"璜大奶奶听了,说道:"那里管得那么多,你等我说了,看是怎么样?"也不容嫂子劝,一面叫了婆子瞧了车,就上车往宁府来。
金荣姑娘:金荣姑姑。
当年宁国公、荣国公靠军功起家,使得贾府赫赫扬扬繁盛近百年。二位国公肯定还会有兄弟姐妹,这贾璜就应是宁荣二公兄弟之后。贾璜和宝玉都是玉字辈,已经第四代了,俗话说"一代亲,二代表,三代四代了。"所以,贾璜夫妻只能守些小产业度日。好在这璜大奶奶会奉承人,常在凤姐尤氏面前打旋磨子,跪着借当头,日子还算过得去。
姑嫂二人闲聊,胡氏说起金荣在学堂里的事来很自然,没想到这璜大奶奶一时怒起,偏要评理去。我想她一是由于激愤,二也是借此在嫂子面前摆摆威风,你看她说"我们珍大奶奶",这不是显摆吗?
现实生活中,这样的人很多,在权势人面前装孙子,在同类人面前显耀。《红楼梦》,写尽了人间万象。
胡寡妇贪利而不顾谁是谁非,当然不妥,但她息事宁人,也是明智之举。
到了宁府,出了车门,于是在东边小角门前下了车,进去见贾珍妻尤氏。也未敢气高,殷殷勤勤叙过寒温,说了些闲话,方问道:"今日怎么没见蓉大奶奶?"尤氏说道:"他这些日子不知怎么着,经期有二个多月没来。叫大夫瞧了,又说不是喜。那两日,到了下半天就懒待动,话也懒待说,眼神也发眩。我说他:你且不必拘礼,早晚不必照例上来,你就好生养养罢。就有亲戚一家儿来,有我呢。就有长辈们怪你,等我替你告诉。连蓉哥我都嘱咐了,我说:你不许累他,不许招他生气,叫他静静的养养就好。他要想什么吃,只管到我这里来取。倘或我这里没有,只管望你琏二婶子那里要去。倘或他有个好歹,你再娶这么个媳妇,这么个模样儿,这么个性情的人儿,打着灯笼也没地方找去。他这为人行事,那个亲戚,那个一家的长辈不喜欢?所以我这两日好不烦心,焦得我了不得。偏偏今日早晨他兄弟来瞧他,谁知那小孩子不知好歹,看见他姐姐身上不大爽快,就有事也不当告诉他,别说这么一点子小事,就是你受了一万分的委屈,也不该向他说才是。谁知他们学房里昨儿打架,不知是那里附学来的一个人欺侮了他了,里头还有些不干不净的话,都告诉了他姐姐。婶子,你是知道那媳妇的,虽是见了人有说有笑,会行事儿,可他心细,心又重,不拘听见个什么话儿,都要度量个三日五夜才罢。这病就是打这个秉性上头思虑出来的。今儿听见有人欺负了他兄弟,又是恼,又是气。恼的是那群混帐狐朋狗友的扯是搬非,气的是他兄弟不学好,不上心念书,以致如此学里吵闹。他听了这事,今日索性连早饭也没吃。我听见了,我方到那边安慰了他一会子,又劝解他兄弟一会子。我叫他兄弟到那府找宝玉去,才看着他吃了半盏燕窝汤,我才过来了。婶子,你说我心焦不心焦?况且如今又没个好大夫,我想到他这病上,心里倒像针扎似的。你知道什么好大夫没有?"
金氏听了这半日话,把方才在他嫂子面前的那一团要向秦氏理论的盛气,早吓得都丟在爪洼国去了。听见尤氏问他知不知道有好大夫时,只好忙笑答自己也没见人说有个好大夫,只怕真是喜,用这话敷衍过去。正说话间,贾珍从外进来,见了金氏,因向尤氏道:"这不是璜大奶奶么?"金氏向前给贾珍请了安。贾珍向尤氏道:"让大妹妹吃了饭去。"贾珍说着话,就到那屋去了。金氏此来,原要向秦氏说说秦钟欺侮了他侄儿的事,今听秦氏有病,不但不能说,亦且不敢提了。况且贾珍尤氏又待的很好,反转怒为喜,又说了一会子话儿,方家去了。
璜大奶奶,进了宁府,不但没气势冲冲生气,反而殷殷勤勤叙寒温,并且还过问起"蓉大奶奶"来,语气也大变,不再称"秦钟姐姐",原因应该是她在路上冷静了下来,想明白了。真要闹起来,不但金荣没地方上学去,就是她今后再跪着也借不到"当头",再别想在宁荣二府得到半点好处。权衡利弊后,她终于软了下来。
由此可知,秦钟早上来秦氏面前告状,尤氏全听见,学堂里孩子们打架的事她全知道。这璜大奶奶一来,尤氏当然猜着她要干什么了。尤氏当然不希望外人再来招惹秦氏,另生枝节,故而她才故意装出一副对秦氏十分疼爱的样子来。
早晚请安不必拘礼上来,家里所有事她也全担着,又说交代了贾蓉,秦氏要吃什么,只管来取,没有的,就到凤姐处要来。其潜台词是:我爱我儿媳,你别找她麻烦,跟她过不去,就是跟我过不去。璜奶奶那那敢哪!故"把一团要向秦氏理论的盛气,早吓得都丢在爪洼国去了。"
况且,尤氏称她婶子,那是以晚辈身份称呼她,贾珍称她奶奶,那是以家中小厮身份称呼她,还留她吃饭,尤氏夫妻俩这样降低身价待她,且秦氏又正患病,她若真要理论,也太不通人情了。所以,也就只好啥都没说便走人。
秦氏两月没来月经,这要么怀孕了,要么生病了。从尤氏话里来看,秦氏近来人懒待得动,话懒待得说,眼神发眩,精神状态极差,因此病的可能性很大。
秦氏平时性情温柔和平,为人处世得体周全,因此赢得贾府上下一致的赞誉。这说明她心气高,要强爱面子。但这样很累,所以这两月才没来月经。前段时间里,应该是累的。而秦氏又是个心思极细极重的人,不拘听见什么话都要度量个三日五夜的,一听说她弟弟秦钟在学堂里受人欺侮了,就气得连早饭都不吃。不难想象,那天焦大醉酒说爬灰的爬灰,这对当时在旁的秦氏又是多么沉重的打击!可以说,正是焦大的这一句话击垮了她。焦虑过极,她真病了。
由此看来,秦氏的病是累加过度焦虑引起,而要命的是她和贾珍的乱伦,被外界传得沸沸扬扬。
之所以说尤氏说她如何如何关爱秦氏的那一大堆话,不过是说给璜奶奶听的假话,是因为那晚焦大醉酒说"爬灰"时,她也在场。现秦氏突然病倒,尤氏肯定会猜到其中原因。既如此,她又怎会真疼秦氏?
二、张太医论病细穷源
金氏去后,贾珍方过来问尤氏,道:"今日他来,有什么说的事情么?"尤氏就说金氏刚开始进来时脸上倒像有些恼的气色,及说了半天话,又提起媳妇这病,他气色倒渐渐平定了。你又留他吃饭,他也不好意思只管坐着,后说了几句闲话就去了,倒没求什么事。尤氏又接着说:"如今且说媳妇这病,你到是要寻个好大夫来瞧瞧他要紧,可别耽误了。现今咱们家走的这群大夫,那里要得?一个个都是听着人的口气儿,人怎么说,他也添几句文话说一遍。可倒殷勤得很,三四个人一日轮流着四五遍来看脉。他们大家商量着立个方子,吃了也不见效,倒弄得一日换四五遍衣服,坐起来见大夫,其实于病人无益。"贾珍道:"可是。这孩子也糊涂。何必脱脱换换的。倘再着了凉,再添一层病,那还了得。衣裳任凭是什么好的,可又值什么,孩子的身子要紧,就是一天穿一套新的也不值什么。我正进来要告诉你:方才冯紫英来看我,见我脸露抑郁之色,因问我怎么了。我才告诉他说:媳妇忽然身子有好大的不爽快,因为不得个好太医,断不透是喜是病,又不知有无妨碍,所以我这两日心里着急。冯紫英因说他有个幼时从学的先生,姓张名友士,学问最渊博的,更兼医理极深,且能断人的生死。今年是上京给他儿子来捐官,现在他家住着呢。这么看来,竟是合该媳妇的病在他手里除灾亦末可知。我即刻差人拿我的名帖请去。今日倘或天晚了不能来,明日想必一定来。况且冯紫英又即刻回家去求他,务必叫他来瞧瞧。等这个张先生瞧了再说罢。"
捐官:清代,为弥补财政困难,允许士民向国家捐纳钱物以取得爵位的一种方式。其结果是官员腐败,贿赂公行,贪污成风。
名帖:拜访时通名姓的名片,是古代官员不可或缺的交际工具。
贾珍贾璜同辈,都是玉字辈,从贾珍"让这大妹妹吃了饭去"这句话可知,贾璜比贾珍小。但贾珍一进来,就以小厮的辈分称呼金氏为"璜大奶奶",接着说完,让金氏"吃过饭去",便进内屋去了。直至金氏走后,他才出来问尤氏:"金氏来干什么?"这说明秦钟早上来秦氏面前说,他在学堂被金荣欺侮了的话,贾珍也听到一些。面对重病缠身的儿媳,他也不希望金氏闹事,故作低姿态,且躲着不见金氏。
贾珍出来见尤氏,是因为冯紫英介绍了一位好大夫——张友士。他是特来告诉尤氏这个消息。
看来,这群给秦氏瞧病的所谓太医还真是一群饭桶。贾珍说他们面对秦氏的病情"断不透是喜是病",连啥病都确不准,医术确也太低。
尤氏说"他们商量着立方子,吃了也不见效"。这说明他们还是一群见习生。就算殷勤,一天早中晚看三次也就够,可他们一日轮流来四五次诊脉,更是对病症把握不准的表现。看来,中医难得精透,尤其是诊脉这一关难过,故而庸者居多。
按照封建礼节,有所谓"男女授受不亲",所以秦氏应躺在帐幔内把手伸出来,让大夫诊脉,以示回避。可是,这里写着秦氏"坐起来见大夫",可见,秦氏和大夫有面对面的接触。这是因为中医讲究"望闻问切",人在帐幔内,"问"和"切"可以做到,但"望"和"闻"就难以做到。但最终确准病情还是靠切脉,"望闻问"不过起个辅助作用。秦氏"坐起来见大夫",可能是这帮大夫的要求。这也说明他们切脉不行,想通过"望闻问"增加对病情诊断的把握性。
古代礼规:平时在家穿家常便服,见客穿礼服,以示对客人尊敬。由于大夫一天轮流来四五次切脉,而秦氏又是和大夫面对面坐着相见,所以她只好大夫来了穿上礼服,大夫走了换上家常便衣,故才弄得一天四五次换衣服。
贾珍怜惜秦氏,说"就是一天穿一套新的也不值什么。"意思是大夫来了,穿上的礼服不应脱下,就是躺在床上弄皱巴了,也无所谓,不值什么,病要紧。脱脱换换,添上新病,更加重病情。
秦氏有她的考虑,她是病人,在床上躺着的时间多。躺在床上穿着礼服,衣服容易皱褶,穿着皱巴巴的衣服见大夫不礼貌。故她才会脱了换,换了脱。
冯紫英介绍的这位张友士先生,本是他幼时的先生,可见他不是以行医为职业。但冯紫英说他学问最渊博,医理极深,还能断人的生死。或许真是高人。
尤氏听后甚喜。因又问:"后日是太爷的寿日,到底怎么办?"贾珍道:"我方才到太爷那里去请安,兼请他来家受一受一家子的礼。太爷说道:我清净惯了,不愿往你们那是非场中闹去。你们必定说是我的生日,要我去受众人些头,莫过把我从前注的《阴骘文》令人好好的写出来刻了,比叫我无故受众人些头强百倍呢。倘或后日这两日一家子要来,你就在家里好好款待他们就是了。也不必给我送什么东西来,连你后日也不必来,你要心不安,现在就给我磕了头去。倘或后日你来,又跟随多少人来闹我,我必和你不依。如此说了又说,后日我是再不敢去的。且叫赖升来,吩咐他预备两日的筵席。"尤氏因叫贾蓉来,说道:"你吩咐赖升照旧例预备两日的筵席,要丰丰富富的。你再亲自到西府请老太太、大太太、二太太和你琏二婶子来逛逛。你父亲今日又听见一个好大夫,业已打发人请去了,想必明天必来,你可将他这两日的病症细细的告诉他。"
一家子:荣府贾母她们。
赖升:赖二。
前面说贾珍"从外进来,见着金氏——"原来是给他父亲贾敬请安去了。
这里忽然插上一段关于贾敬生日的插曲,实是为下回《庆寿辰宁府排家宴》设伏。贾敬是贾珍的父亲,贾珍尤氏夫妇却称他为"太爷",也是因为后日是他的生日,贾珍夫妇以下人的语气称呼他,以示敬爱。
贾敬在道观烧汞炼丹,连生日都不回来,平日就更不可能回家来。正因他抛家不顾,才为贾珍贾蓉父子荒淫穷奢创造了条件。“箕裘颓堕皆从敬",他是导致宁府最终败落的始作俑者。
《阴骘文》道家经文,刻抄了它,说是做了所谓的功德。
贾蓉一一答应着出去,正遇着方才去冯紫英家请那先生的小子回来,他因回道:"那先生说他今日拜了一天的客,此时精神实在不能支持,就是去到府上也不能看脉。待调息一夜,明日务必到府。他又说自己医学浅薄,大人的名帖实不敢当,仍旧叫奴才拿回来了。"贾蓉听后,复转身回禀贾珍尤氏。才出来叫了赖升,吩咐他预备两日筵席的话。赖升听后自去照例料理,不在话下。
这位张友士先生看来还真有两下子。
切脉是用手指按脉,从而感知人体脉息的细微变化,再根据脉息来诊断疾病,自然得以最佳的精神状态投入。
且说次日午间,人回说请的那张先生来了,贾珍遂延入大厅坐下。茶毕,贾珍方道:"昨承冯大爷示知老先生人品学问,又兼深通医学,小弟不胜钦仰之至。"张先生道:"晚生粗鄙下士,知见浅陋,大人谦恭下士,敢不奉命。但亳无实学,倍增汗颜。"贾珍道:"先生何必过谦。就请先生进去看看儿妇,仰仗高明,以释下怀。"于是,贾蓉同了进去。见着秦氏,向贾蓉说道:"这就是尊夫人了?"贾蓉道:"正是。请先生坐下,让我先把贱内的病说一说再看脉如何?"张先生道:"依小弟的意思,竟先看过脉再说的为是。我是初造尊府,本不晓得什么,但是我们冯大爷务必叫小弟过来看看,小弟所以不得不来。如今看了脉息,看小弟说的是不是,再将这些日子的病势讲一讲,大家斟酌一个方儿,可用不可用,那时大爷再定夺。"贾蓉道:"先生实在高明,如今恨相见之晚,就请先生看一看脉息,可治不可治,以便使家父母放心。"于是家下媳妇们捧过大迎枕头来,一面给秦氏拉开袖口,露出脉来。先生方伸手按在右手脉上,调息了至数,宁神细诊了有半刻的工夫,方换过左手,亦是如此。诊毕脉息,说道:"我们外边坐罢。"
这位张友士,尽管表现很谦虚,但架子还是大,至次日午间才姗姗而来。又说不用贾蓉介绍病情,就直接珍脉,看来他是要露一手。
贾蓉表现有点奇怪,他说"可治不可治,以便使家父母放心。"他不焦急吗?对了,那天晚间焦大醉酒说"爬灰",他在场。现如今面对秦氏的病情,他似乎表现冷淡,应该是这个原因。
秦氏一言未发,甚至连袖口都是下人拉开,张先生诊完脉息后,也说"我们外边坐去"。看来,病情很重。
贾蓉同张先生来到外间床上坐下,贾蓉遂问:"先生看这脉息,还治得治不得?"先生道:"看得尊夫人这脉息:左寸沉数,左关沉伏,右寸细而无力,右关需而无神。其左寸沉数者,乃心气虚而生火;左关沉伏者,乃肝家气滞血亏。右寸细而无力者,乃肺经气分太虚;右关需而无神者,乃脾土被肝木克制。心气虚而生火者,应现经期不调,夜间不寐。肝家气滞血亏者,必然肋下疼胀,月信过期,心中发热。肺经气分太虚者,头目不时眩晕,寅卯间必然自汗,如坐舟中。脾土被肝木克制者,必然不思饮食,精神倦怠,四肢酸软。据我看这脉息,应当有这些症候才对。或以这个脉为喜脉,则小弟不敢从其教也。"旁边一个贴身服侍的婆子道:"何尝不是这样呢。真正先生说的如神,倒不用我们告诉了。如今我们家里现有好几位太医老爷瞧着呢,都不能的当真切的这么说。有一位说是喜,有一位说是病,这位说不相干,那位说怕冬至,总没个准话儿,求老爷明白指示指示。"
"治得治不得?",应作"严重不严重"解。
切脉是大夫用食指、中指和无名指切按病人两手腕挠动脉的"寸、关、尺"三个部位,从而诊察脉象,判断病症之所在的方法。挠功脉的挠骨茎突处叫"关",其前近腕处叫"寸",其后近肘处叫"尺"。分别用中指、食指、无名指对应切按即可。
左寸为心脉,左关为肝脉,左尺为肾脉。右寸为肺脉,右关为脾脉,右尺为命脉。
沉脉,脉来轻取不应,重按始得,表病在内里。
数脉,一息(一呼一吸)之内跳动六次以上(正常人四至五次),表热症。数而无力,为虚热。
伏脉,需重按挠骨始得,甚于沉脉,意指邪气内闭等症。
细脉,脉细如丝,意指气血虚亏等症。
需(濡)脉,即软脉。轻按可触知,重按反不明。意指邪气滞留,气血不能运化等症。
中医以五脏与五行相配,即心为火,肝为木,肾为水,肺为金,脾为土。五者之间又有相生相克之说,如木可以克土,即肝有病可以克制脾胃的功能,故有"脾土被肝木克制"的说法。
月信即月经。寅卯时即凌晨五点前后。
左寸沉数,表心脉呈沉、数二脉象,意即心内气虚有热症。心是血液循环的器官,由于血液不足(心气虚),必致经期不调;心内有热症(生火者),自然夜间不寐。
左关沉伏,表肝脉呈沉、伏二脉象,意即肝内邪气内闭血亏。肝内有邪气滞留(气滞),必然引起两助胀痛;肝内血亏,又必然致两肋疼痛。由于肝是藏血器官,藏血不足,使得血液不能正常输送到身体各部位,时断时续,自然致月经延长,心中出现虚热症状。
右寸细而无力,表肺脉呈细脉象,意即肺部气血虚亏。肺是人体内外气体交换的器官,气血虚亏,自然使得外界氧气与体内二氧化碳的进出受阻,必致头目眩晕。也由于气血不足,使得新陈代谢功能失效,故而寅卯盗汗,如坐舟中。而这大量出盗汗,也是导致秦氏一日四五遍换衣服的主要原因之一。
右关需而无神,表脾脉呈濡脉象,意即脾内邪气滞留,气血运化受阻。
肝脏的门静脉血管与脾脏的静脉是相通的,肝有病变,肝门静血管的压力可能增大,导致脾静脉压力增大,引起脾脏瘀血,故有"脾土被肝木克制"一说。当肝脏发生病变,引起脾脏造血功能失效,即不能把食物转化为体内的营养物质(气血)。脾脏不工作,就会抵制外界食物的摄入,故而才不思饮食。而又由于不思饮食,导致体内营养物质的减少,必致精神倦怠,四肢酸软。
由于肝脏病变,导致脾脏造血功能失效,从而引起体内血亏,于是又致心脏,肺脏出现并发症。所以,秦氏得的可能是肝病。
张友士对秦氏病症的精确分析,得到了贴身服侍秦氏的婆子的认同,证明他还真是医理精透。
那先生笑道:"大奶奶这个症候,可是那众位耽搁了。要在初次行经时就用药治起来,不但断无今日之患,而且此时已痊愈了。如今既把病耽误到这个地位,也是应有此灾。依我看来,这病尚有三分治得。吃了我的药看,若是夜里睡得着觉,那时又添了二分拿手了。据我看这脉息,大奶奶是个心性高强聪明不过的人,聪明忒过,则不如意事常有,不如意事常有,则思虑太过。此病是忧虑伤脾,肝木忒旺,经血所以不能按时而至。大奶奶从前的行经的日子问一问,断不是常缩,必是常长的。是不是?"这婆子答道:"可不是,从没有缩过,或是长二日三日,以至十日都长过。"先生听了道:"妙啊!这就是病源了。从前若能够以养心调经之药服之,何至于此。这如今明显出一个水亏木旺的症候来。待用药看看。"
根据前面的分析,秦氏起初是由于劳累而致停经,那时若用药治疗,当然会没事。张友士又认为秦氏是个心性高强聪明不过的人。心性高的人必要强,凡事都希望做得非常好;聪明太过的人,看不上眼的事就多,因而思虑也多。思虑过多,便不思饮食,致脾脏不工作。脾脏又是食物消化吸收的器官,这样致水谷精微(气血)不足,肝无血藏,肝(木)火自旺。肝又和肾同源,肾藏精,肝藏血,肾精(水)同时又对肝(木)起滋润作用。脾不工作,致肾无精藏,致肝无滋润,最终致肝火忒旺。脾不工作,不等于它有病变,肾无精藏,也不一定是病变,只有肝火旺才会损伤肝脏。所以,秦氏得的是肝病无疑。"水亏木旺"就是肝病。现张友士说尚有三分治得,只怕是肝癌晚期。
张友士说秦氏是水(肾精亏)亏木旺(肝火旺)的症候,表明他切了肾(尺)脉,只不过由于肾涉及到个人隐私,不好明说罢了。
张友士认为秦氏是由于思虑过度才得肝病的,但由于他并不知晓秦氏和贾珍有"爬灰"一事,所以只能推断出秦氏心性高强聪明太过的结论。事实上,秦氏是由于把"爬灰"一事时时放在心上,虑不得脱,忧郁过度才得肝病的。而焦大的醉话,却是加重病情的直接原因。
于是写了方子,递与贾蓉,上写的是:
益气养荣补脾和肝汤
人参二钱,白术二钱土炒,云苓三钱,熟地四钱,归身二钱酒洗,白芍二钱,川芎钱半,黄芪三钱,香附米二钱制,醋柴胡八分,怀山药二钱炒,真阿胶二钱蛤粉炒,延胡索钱半酒炒,炙甘草八分。引用:建莲子七粒去心,红枣二枚。
贾蓉看了,说:"高明得很,还要请教先生,这病与性命终久有妨无妨?"先生笑道:"大爷是最高明的人。人病到这个地位,非一朝一夕的症候,吃了这药也要看医缘了。依小弟看来,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。总是过了春分,就可望痊愈了。"贾蓉也是聪明人,也不往下细问了。于是贾蓉送走先生,方将这药方并脉案都给贾珍看了,说的话也回了贾珍并尤氏。尤氏道:"从来大夫不像他说的这么痛快,想必用的药也不错。"贾珍道:"人家原不是混饭吃久惯行医的人,因为冯紫英和我们好,他好容易求了他来。既有这个人,媳妇的病或者就好了。他那方子上有人参,就用前日买的那一斤好的罢。"贾蓉听毕,方出来叫人打药去煎给秦氏吃。
不相干:不要紧。
经过前面的分析,秦氏是肝火忒旺,致脾器功能失效,从而导致气虚血亏等症,所以这个药名是对症的。
其中:人参是强壮滋补药,适用于恢复心脏功能,身体虚弱等症;
白术具有健脾益气,止汗等功效;
伏苓用于痰饮眩悸,脾虚食少,心神不宁等症;
熟地具有补血滋阴功效,可用于血虚萎黄,眩晕,心悸失眠,月经不调等症;
归身补血调经,活血散寒,消肿止痛生肌,为补血要药,妇科要药;
白芍平肝止痛,养血调经,敛阴止汗。用于头痛眩晕,肋痛,月经不调,自汗等症;
川芎活血行气,祛风止痛;
黄芪归肺经,补气升阳;香附米治肝胃不和,气郁不舒,胸膛胁助胀痛,月经不调等症;
醋柴胡疏肝升阳,用于胸肋胀痛,月经不调等症;
怀山药补益;
阿胶补血滋阴,润燥止血;
延胡索活血散瘀理气止痛;
炙甘草具有止痛作用,常用于脾胃虚弱,倦怠乏力,心动悸等症;
建莲子补脾,安心养神;
红栆滋阴补阳,补血。
由此可知,这药方确实对症。
自始至终,秦氏未开口说一句话,贾蓉又反复问"这病会不会危及性命?",证明秦氏病情确实严重,或是肝癌晚期。
张友士医术精湛,他说:"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,总是过了春分,就可望痊愈。"虽是宽慰贾蓉的话,但也不无道理。因为过了春分到春天了,气温转暖,有利于病人好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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